■ 侯保軍(山東)
屈指算來,父親離開人世快二十年了,如果在世的話,剛過古稀之年,是在患癌癥晚期去世的。五十四年的一生,他從事了三種職業。
第一個職業是教師。六十年代上學的父親的家境標準的貧下中農,那個階級成分化分的時代,第一種是被批斗的地主,第二種是富農,第三種是貧下中農,家里有些破爛壇罐,第四種貧農,衣不遮體,食不裹腹。父親的家庭屬于第三種。
正是家庭的貧困,當家管計老奶奶決心培養父親做一個讀書人來支撐門面,在全家因貧困反對的情況下,老奶奶獨自力挺父親考學。上學的父親刻苦自律,他背著楊樹葉做的窩窩,粉碎的豆秸捏的餅子,那是豬都不吃的東西,盡管困苦,卻年年學期拿獎狀。入學考高中的那天,長期營養不良的父親腿虛的不能走路,哭鬧著讓家人背著也要去考試。回來后餓得把后院剛結的毛桃擼下來往嘴里塞,邊吃邊哭,老奶奶看不下去了,家里缸里連一粒糧食都沒有,她向四鄰借了一個半高梁面窩頭慰勞自已刻苦考學的孫子一一父親。
父親狼吞虎咽吃完上學去了,而老奶奶卻餓死了,當他回來時看見地上蒙著白紙的老奶奶,哇的哭了,老奶奶在那個饑荒的年代被餓死的。多少年后,父親讀著我寫他的文章時,眼里依舊浸著淚。
一九六六年,父親成了村里的唯一高中生,當了村里的教師,當教師的父親在我年幼的記憶里即藹愛又嚴肅的樣子,他領著我到他教學的辦公室,掏出花生和糖來招待我,把我一個人關到辦公室教學上課,有時領我在講臺上,他上課我玩粉筆。但也有嚴肅的時候,有時候我調皮搗亂時,他用粉筆頭砸得我腦袋當當響。
父親在教學上有自已獨得的一套方法,常常把混亂的班級整成全區數一二的先進,以致于許多頑劣的他的學生,在他不教學后許多年后,依舊恭敬的喊他為老師。
在那個文革的年代,教學的父親也成了臭老九,他被押上高臺接受幾百學生批斗,性格倔強的父親,抗爭,爭辯。反被綁押到當時公社喂牛馬的棚舍里,名曰"思想改造所″,一關就是兩年,讓我和母親每個星期徒步十幾里來回為他送衣送飯。那時父親沒有頹唐,依舊意氣風發,拉二貨,唱革命戰歌,從木柵欄父親遞過瓜子花生,安慰母親和我。
兩年后父親被遣送到幾百里外泉溝紅旗煤礦上下井挖煤,一干就是就是十幾年,這是父親的第二種職業,煤礦工人。
他所在的煤礦離家鄉幾百里,從故鄉大汶口站坐上拉煤火車,途經華豐鎮,樓德鎮,天寶鎮,小協鄉,大協鎮,從早上一直坐到下午三點才下煤車,然后穿村越寨,走過好幾座高聳入云的煤渣山,步行二三十里地,才到他的上班地一一新泰泉溝紅旗煤礦,干煤礦的父親那些年苦并與快樂著,每年的春節,因礦上井下挖煤倒班,父親每年與家人兩地分離。父親把有時候我帶去他的礦井宿舍,年三十晚上十二點下班后,帶著年幼的我走過許多花生地,翻過無數地瓜坡,在我累時他就扒地里的花生引我走,天明時坐上那冒著白煙拉煤的火車回家同親人團聚過年。記得當年父親因不能回家過年寫的那首詩“三九寒天后,聚酒溫小年。有家圍爐坐,無家伴書眠。同享天倫樂,飲酒且狂歡……"
干煤礦的在家鄉叫"煤活子",上井后渾身黑臟,像從灶火里鉆出來一樣,只看見兩個黑眼珠轉動表明是個活人。父親不甘心平庸,同大多數人一樣業余酗酒吹牛打牌,他立志成為作家,像同時代的路遙、賈平凹、陳忠實們一樣,"做一個無愧于時代偉大的人"父親在煤礦與同事戴礦燈穿棉服的合影黑白照片中,這樣勉勵自己。
“煤是黑得嗎?不,它是烏金,是正待燃燒的黑色太陽……”他在一篇小說中這樣勵志。父親每天在礦井下十幾小時的揮鎬掄錘后,顧不得洗凈臉上的煤灰,伏在尺半見方放置碗筷的床頭柜,吸著九分錢一盒的大眾煙,把自己埋進煙霧里奮筆疾書。這樣一寫就是十年。十年間他寫了上百萬字的文稿,包括小說《誰嫁給他》《煤禮贊》和散文《柳絮兒》等,特別是那篇《柳絮兒》,他用詩一樣的語言,寫了一個六十年代沖破世俗的美麗的師生戀的故事,“有人說春風是溫和國的使者,有人說春風送暖入屠蘇,而我卻不然,今天的柳絮兒卻在春風里嘶啞著”……也許父親寫了一段自已的青春苦澀之戀,但父親臨終也未說故事的真情,那美麗而憂傷的愛情隨著他埋入黃土。
幾十萬字的文稿,都是父親用鐵筆在蠟紙上刻字,一筆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刻出來的,那個八十年代初期,別說電腦,連電都沒有,點燈的煤油也需要憑票供應。父親為復印這些文稿,他從學校借來油印機,把家里一個月的煤油票全打成煤油,然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抹著一臉油灰,蘸著煤油用膠滾一頁頁復印,他用麻繩訂成冊天南地北地郵寄,然而不是泥牛入海,便是成捆地退回,唯一的一次是父親去濟南《柳泉》雜志改稿,并同十幾歲的我在大明湖畔合影。照片上的父親嘴里叼著煙,手里握著他的書稿意氣風發,絲毫看不出失敗的頹唐。父親用海明威的《老人與海》一文中自勉;你可以消滅我。可你就是打不敗我。
一九八二年全國恢復高考之際,父親報考了山東大學漢語文學專業。“桿掃落葉千舟行,翱翔青天鯤鵬”父親在他的詩作中這樣勉勵自已糖心vlog。他白天在煤窯下勞作,夜里熬夜研讀,久而久之便有在勞作中犯困合眼的時候,在幾百米的井窯下,放棄警覺就是命懸一線。終于有一天因苦讀父親扶著鎬柄瞇眼時,頭上突然頂木斷裂塌方,父親被埋于其中,他的工友將他從石堆中扒出送進醫院。半年后父親出院,礦井上僅給他幾百元的便將他打發,父親從礦工一下子變回農民。這是父親的最后一個職業 。
成為農民的父親,把自學成才的文字夢當作心中唯一的精神寄托。父親更刻苦了,“通宵達旦,挑燈夜讀成為常事,他買來草紙用毛筆將試題寫滿貼在墻壁上,柜廚上,灶臺上,廁所中......此時的他真像個“老學究”。每年秋忙過后,父親便騎上他破舊的自行車翻嶺越寨,騎行百多里進城趕考了,考試的父親臨行前帶著母親為他攤的玉米面煎餅,蘿卜咸菜,還有一木箱書本,再買上一塑料壺散酒,父親說為了節儉,他用自行車馱著行走三個小時才到那所考試的泰城住下,就著二兩花生青刀豆,喝著帶的散酒,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一樣,精神自是其樂。
父親為了他的大學夢,又用了十一個年頭。一九九二年春天,我騎自行車為他從教育局拿來他的大學畢業證,此時父親滿手是泥,一臉的污垢與汗水,他正在同母親四處尋找豬圈里出逃的母豬,那是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。
當父親接過那張鮮紅的畢業證書時,手有些抖,眼里含著淚。“十年苦年不尋常,字字看來皆是血。”父親說:“我今天還未到天命之年,比蒲松齡七十二才得貢生還早哩。”大學畢業的父親滿懷希翼到那個小鎮上去找官員,希望給于安排。其實父親十余年的努力,只不過是一缽一飯,再回到教育崗位,用薄薄的收入養活困窘的家境。
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送禮風行的年代,小鎮上的官員先是相互推托搪塞,再后來干脆拒之門外,耿直的父親再也忍不住了,悶于心中多年的積怨爆發了,同鎮上的大小官員來了一次唇槍舌戰。父親嘴痛快了,可他永遠回家種地去了。 回家種地的父親為解決家境拮據,先后販賣過蔬菜,干過水泥塊場,搞過工藝美術,但改不了耿直的個性,每次以負債而告終,于是年成了父親的關之隘口。
討債人的排隊上門,指責的,訓斥的,譏笑的,謾罵的,都涌向他一個人,父親成了年關里最無地自容的人。為了度日,父親在小鎮找到一個揀拾刨花的差事,五分錢一斤;一天辛苦下來,能有十多元的收入。父親與母親用他騎了十多年的自行車綁上一輛木排車,每天天不亮出發向三十里外叫華豐的小鎮趕路,在暗淡星月下,他們身上結著薄薄的冰凌,有時他們一走整夜是家常便飯。
有一次,父親到幾十里外鎮上去揀拾木皮,一個穿大西服老板模樣的人,走到正揀拾刨皮的父親身邊,揚手兩巴掌打在他臉上,父親沒有退縮,一邊挺胸阻擋,一邊喊著不讓我過去。事后父親說僅一塊錢的費用之事。天命過半的父親依然用塌陷的胸膛,迎擊著命運扇來的巴掌。
2002年對于父親和這個家似乎是多事之秋,先是我因故被抓,父親心急如焚,為我四處游走。后醫生屢次對我提醒說讓你父親醫院檢查,父親才肯去醫院,結果是食管癌晚期糖心。
對于這個決判,父親似乎是早有預料。依然是那么坦然鎮定。反而不斷勸慰啼哭落淚的母親。那個冬天的傍晚,父親第一次約我出村散步,多少年忙碌的父親終于有時間與我散步了,他順著田埂的小路走到一堆柴垛傍邊站下來,望著西邊滑落的清冷的落日久久不語,才幾天的功夫,父親的頭全白了。他說“我雖不信那些醫院醫師的信筆涂鴉的決判,我可能將不久于人世,可我沒有什么能留給你的”。彤紅的夕陽里,我第一次看父親滑落的淚水清晰地流在臉頰上,我說:“父親您哭了?”“沒有,是風吹的。”父親回應道。堅強的父親,就算臨死也不會讓別人看見他落淚。
臨近春節,父親又提出說趁春節干他十幾年的鞭炮地攤生意,全家人的勸阻只會換來他的悲傷。他說“難道就這樣坐等而去,你們讓我臨去前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吧。”父親的話讓全家無語。第一次拿現錢批發鞭炮不再賒欠的父親竟有些興奮不已,他天不亮就起來整理貨物,僅喝袋豆奶便蹬上自行車碾著冰雪路了十幾里外的集市上,父親為了占攤位,在三九的嚴寒里一站就是幾小時。我永遠忘不了父親集市上忙碌的一幕:他披著一件陳舊的黃大衣,身上掛滿成捆的鞭炮,那蹣跚而堅定步履,孤寂而執著眼神,以及沙啞的叫賣聲、淡定自若的說笑聲。沒有看出他是離死神不遠的人.....
他人生的最后一個除夕,父親疲憊之極,,還是坐下來同全家吃團圓飯,他說除夕預示著一年的團圓美好TXAPP.TV。飯桌上,他臉上溢著笑著,夾著飯菜向嘴里塞,贊美著食物的鮮美,但我看見他嘴角不斷溢出的血。七天以后的凌晨三點,父親以怒目呼喊的方式與世長辭……“人生是短暫的,這句話應提醒每一個人及其想做的事,雖然勤勉不能成功,死亡可以摧折欣欣向榮的事業,可那些未至勝利終點的人,只少有參與的光榮,因他們曾經戰斗過。”這是父親離世日記的最后一段話。
(圖片來自網絡)
作者介紹:侯保軍,山東作家協會會員,70后,作品見《北京文學》《散文百家》《中華文學》《海外文摘》《散文選刊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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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編輯制作:滑溜,本名劉健。憨派文學創始人,著有憨派文學奠基之作《滑溜》一書。《中國憨派文學》主編。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。】
壹點號《中國憨派文學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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